水煮腰花

留德华

“洋装虽然穿在身，我心依然是中国心”这是三十多年前唱响中国大地的著名歌曲中的一句词儿。现如今没心没肺的人太多，这句歌词儿还真就不是随便搁在谁的身上都适用。假如咱把歌词改为：“洋装虽然穿在身，我胃依然是中国胃”。把这句搁任何一个中国人身上，肯定会唤起吃货同胞们的共鸣。


二十多年前来德国留学，住在德国大学的学生宿舍里。每天，早餐简单对付一口面包加牛奶，中午可以在大学的食堂吃，但是晚饭只能在宿舍厨房里自己做了。以前在中国不是问题的问题，现在必须每天都要面对：今晚吃啥呢？


紧邻宿舍有一个小超市，我每天晚上回宿舍前都要去那里转转，顺便就把做晚饭的材料都买回来。刚出国的留学生在花钱买东西时，都有把商品标签上的价钱换算成人民币的习惯。那时候人民币兑德国马克的汇率大约是六比一。我在买东西的时候，看到马克的价钱都会习惯性的乘以六换算成人民币，然后再想想国内同类东西的价钱，盘算一下合不合算，然后再决定是否购买。当年，出国的时候我在国内的工资是每月约300元。到德国留学，我的奖学金是每月1150马克（约合人民币7000元）。7000对300的差距，并不一定表明我的钱多了，而是说明了当年德国和中国的消费水平之间的差距。由此可以想象得到，我当年在商店里买东西时，当把德国马克的价钱乘以六换算成人民币之后的痛苦心情了！


不瞒你说，刚刚到德国时，我从没有买过新鲜的西红柿，我一般都是买超市里的西红柿罐头。因为我换算过，西红柿罐头比新鲜西红柿便宜。用西红柿罐头做的西红柿炒鸡蛋是我最常做的晚餐。不过啥东西天天吃也会倒胃口，所以我常常去超市寻找那些物美价廉能够做成美味中餐的便宜的食材。


一天，我发现在超市的冷藏柜里有卖猪腰子的。两个猪腰子的价钱还不到一个马克，我一看这可比买猪肉便宜多了，于是我立刻把猪腰子拿下。在排队付款的时候，我仿佛已经嗅到了爆炒腰花的香味儿了……。


回到宿舍的厨房，看到一帮楼道里的学生正聚在厨房里聊天。我当时住的那个德国学生宿舍里每条楼道里的人都是共用一个大厨房。厨房里有大餐桌，还有沙发。平时楼道里的学生喜欢聚在厨房里聊天，大家把厨房当作会客厅用。爆炒腰花的诱惑实在是太强烈了，我来到厨房也顾不上搭理那帮聊天的学生，我自顾自的开始做我的美味晚餐。德国人一般晚餐都是吃“冷餐”，就是面包夹上生菜叶和香肠片再抹上各种酱，他们的晚餐一般是不需要动炉灶的。所以宿舍厨房的炉灶一般到了晚上就是我和另外一个土耳其的女生用。顺便说一下，那个土耳其女生是我们这个楼道学生推选出来的楼道长，她人比较热情比较爱管事儿。


我带着些小小的兴奋，扒开了包在猪腰子上的保鲜膜，我忽然意识到，这是我第一次亲手拿着猪腰子，我还从来没有做过猪腰子呢。爆炒腰花应该怎么做呢？要知道，那个年代中国人民大多还都不知道啥是互联网呢，上网去查爆炒腰花的菜谱？那是不可能的。以前在家里吃的爆炒腰花都是父母做的。现在立刻打电话问问父母，爆炒腰花怎么做？这也是不可能的。那个时候从德国打电话到中国每分钟是3个马克。为了不到1马克的猪腰子，我去花10几马克往中国打电话问菜谱？你以为我傻呀？腰子长脑袋里了！那就去问问其他的中国同学呗？那个年月来德国的中国留学生很少，我住的这个宿舍只有我一个中国人。由于我刚刚到这个大学，也不认识当地其他的中国学生。要是搁在现在就好了，在朋友圈吆喝一声：“求助，爆炒腰花怎么做？在线等！”肯定用不了几分钟什么爆炒猪腰子﹑爆炒牛腰子﹑爆炒羊腰子的菜谱铺天盖地的会让我的手机闪烁不止。


不就是做个爆炒腰花嘛。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吃过猪腰子，难道还做不出来吗？既然是做腰花，首先要切出花来才行。我用刀把腰子从中间刨开的时候，发现这猪腰子不像猪肉，腰子材料没有韧劲，很容易切碎。估计猪腰子是先需要煮一下，变硬些，然后才能切成腰花。于是我把刨开的四片腰子放到锅里用水煮。在把腰子刨开成两片的时候，我看到腰子中间有像是“脂肪”似的白色的筋。我以为大概是这头猪长得太肥了，所以猪的腰子里也长了脂肪了。脑满肠肥，腰子也跟着一起肥吧。脂肪也是肉啊，那怎么能舍得扔呢。于是乎，我把猪腰子连带着其中的“脂肪”一起放在锅里开始煮。



把猪腰子放到锅里煮上后，我这才有工夫瞄上一眼那帮在厨房里聊天的学生。也不知道那帮家伙在聊什么话题呢，反正他们男男女女的聊得兴致很高。我一心想着我的爆炒腰花呢，也没空和他们搭话。不一会锅里煮的水就开了，“袅袅炊烟”顺着锅盖边的缝隙带着气泡向外涌出。我迫不及待地打开锅盖往锅里观看，锅里的水在翻滚，水不像刚开始时那么透明。用筷子捅捅腰子还挺软的，不行还要继续煮。水越开越大，锅里的蒸汽开始在整个厨房弥漫。德国的厨房很多是没有排油烟机的，如果有，也是所谓的内循环式的排油烟机，也就是那种没有通往室外的排油烟管道的。对于中国人炒菜来说，德国的内循环式排油烟机基本是形同虚设。对于锅里冒出的水蒸汽来说就只能任其在厨房内弥漫了。水越开越大，我又掀开锅盖看个究竟。随着锅盖被掀开，一股臊味扑面而来。只见锅内的水已经从开始时的无色透明变为奶白色了。我琢磨着，大概是腰子上的白色的“脂肪”被煮化了，所以锅里的水才变成奶白色了。可是哪里出来的这么大的臊味呢？以前在家里父母做腰花的时候也没闻到过厨房里有臊味啊？！


我这边还在对锅里的臊味纳闷呢，厨房里聊天的学生们忽然无声无息了，一个个排着队地溜出厨房。最后一个离开的学生，在临走前伸手拉开了厨房的窗户，然后“深情地”望了我一眼，然后毅然决然地走出了厨房，最后他还没忘记使劲地关上了厨房的门。厨房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站在翻滚着水花的锅前全神贯注地冥想，哪来的臊味呢？！煮的是猪腰子，也不是猪膀胱呀？！既然厨房里没别人了，那我就把炉子的火再开大些，让锅里的臊味随着蒸汽快点挥发光。没过一会，厨房快成桑拿浴室了。


忽然吱嘎一声厨房门响，我们的楼道长，那个土耳其女生进来了，她径直走到我身边，她指着锅里问我，锅里煮的是什么？我说是猪的肾。土耳其女生忽闪了一下她的大眼睛，用一种狐疑的神情又问了我一句.：“Essen Chinesen alle Organe?（中国人什么器官都吃吗？）”我冲她点点头回答道：“Fast allle（几乎都吃）”。土耳其女生摇摇头，垂头丧气地走出了厨房。我被土耳其女生这么一问，我有一种“沉睡百年的中国睡狮被唤醒了”的感觉。我心想，我不就是想做个爆炒腰花嘛，至于嘛！瞧楼道里这帮家伙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德行！看着土耳其女生走出了厨房，我跟着也走出了厨房来到了楼道里。好家伙！敢情这水蒸汽的穿透力真是太强大了！此时此刻，整个楼道里都弥漫着浓烈的“氨基酸”的气味。楼道内每个房间的门都紧闭着，楼道内鸦雀无声，死一般地沉寂。我的思维忽然有些穿越的感觉。我在心里默念了一句：纳粹毒气室的犹太难民们，中国人民来为你们报仇了！


爱咋咋地吧。把我的爆炒腰花先吃到肚子里再说。可是这水煮腰子的臊味实在是让人无法忍受。没关系，咱有办法。把锅里奶白色的煮腰子的水都倒掉。换上清水，倒入醋和酒再煮一回。水煮开之后，这回冒出的是酸味﹑酒味，当然还有臊味。不过感觉臊味比之前少多了。把腰子从锅里捞出来，亮凉后，切成腰花。然后在锅内放油，大火把油烧热，放入切好的腰花爆炒，加入酱油﹑盐﹑白糖，快速翻炒，出锅，上盘。然后快速打扫一下厨房战场。盛好一碗米饭，端着我的爆炒腰花，回到自己的宿舍房间，开始品尝我美味的晚餐。俺们中国人就是啥器官都吃，这帮老外根本享不了这个口福。别说吃了，看我都不让他们看啊！


好饭好菜，咱还要开一罐啤酒吧，必须的！忙活半天了，口渴的很。先来一口啤酒，再来一口腰花……。噗，酒和腰花差点儿没一起吐出来。敢情这腰花吃到嘴里的臊味比闻着的臊味还要大。闻到的臊味是稀释的，吃到的臊味是浓缩的。臊气熏天的腰花真是难以下咽。难道让我把这盘辛辛苦苦做好的腰花倒掉？那怎么行呢，白忙活半天了。不行，不能暴殄天物。感谢上帝赐给我们食物！阿门！


这腰花不仅是煮的时候臊，吃的时候也臊，吃到肚子里后更臊！腰花吃到肚子里之后，感觉自己打嗝呼出的都是厕所小便池的气息。啤酒和腰花的臊味在胃里一混合，感觉就像喝了马桶水似的。第二天坐在大学的办公室里，感觉自己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氨水的味道。一整天我都躲着大学的同事，尽量少往人多的地方凑合。人多的地方我都尽量避开上风口，专找下风口走路。免得别人嫌咱卖弄风“臊”。


这盘爆炒腰花，我第一顿没吃完，也没舍得倒掉。连续吃了两三天。那几天，我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一路风“臊”！


后来，我给家里打电话的时候，问我爸爸腰花的做法。我爸爸告诉我，做腰花之前必须把腰子中间白色的筋和深色的部位都剔除干净，之后还要对腰子浸泡......。不把这些白色的筋剔除干净，腰子就会有臊味。好家伙，敢情我把这白色的筋当作脂肪和腰子一起煮了……。我终于恍然大悟！





直到今天，只要我看见腰花这道菜，我还会感觉到那沁人心脾绕梁三日的“风臊”。我的耳边又会响起一个女生的声音：Essen Chinesen alle Organe?（中国人什么器官都吃吗？）



（后记：很久以后，我才听别人说：德国人是不吃猪腰子的。超市冷藏柜里卖的猪腰子，德国人买回去是喂宠物的。）